少年的记忆更多掠过红河。
渡河前要在河边停留一夜,第二天一早祭河。
拜祭之后,人和马垛坐船过去,马则自己游过河。
过河之后,要在一个叫斐脚的渡口再停留一晚。
沿途有时在马店歇脚,有时在树林里开哨(休息之意)。在树林里开哨有意思,人要么睡在马垛中间,要么睡在吊床上。篝火生起来,要在火堆上撒花椒、辣椒,或者把竹子丢在火堆里烧,为了吓走野兽。
墨究的父亲是民国时代的大学生,专业是辎重,会开飞机、坦克、各种各样的汽车,能赤脚在山地行走,外号“老水牛”,精通英语和法语,是哈尼族最早的共产党员,并且带着部队解放了红河县。
找父亲的目的是上学。
最初,墨究完全听不懂汉话,后来一直在昆明接受教育,直至大学毕业。
出哀牢山是墨究人生的重大事件。
哀牢山横亘云南南部,红河水蜿蜒从山脚流过,是云南天然的文化地理分割带,红河南岸,是蛮荒之地。
1300年前,哈尼人放弃找平坝的梦想,渡红河,进入哀牢山,从此成为世间最孤独的民族,只有虎豹和他们为伍。
这个最孤独的民族身怀绝技,和哀牢山相遇并一展绝世才华——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梯田。
墨究这样解释哀牢山的本意,应该是阿倮的译音,阿倮是哈尼族一个强悍的头人,是哈尼族一个强悍的家支,在有外敌时抵挡敌人的进攻,并掩护弱小家族撤离,现今的元阳县有阿倮支系。
哈尼少年去往昆明寻父之路和1300年前哈尼人从昆明撤离,一进一退,也许是同一路线。那个时候,哈尼人是整族迁徙,扶老携幼,牛马相随,后有追兵,前途未知。
经历了人生的种种际遇,墨究先生盛年回到故土,其时是1981年,参加元阳县举办的摩披大会——多名摩披斗法,盛况空前。
远山胜蓝,红河似血,此时他已不会讲哈尼语。
童年的记忆被激活,那些大者如坪、小者如斗的梯田,层层叠叠,直往天际,这是亲亲的祖先开垦的梯田啊。这些梯田承载了什么?对哈尼族意味着什么?对人类社会意味着什么?
促使墨究下决心回归有两件事:一是他和云南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部主任杨仲禄聊天,对方说云南少数民族文艺作品琳琅满目,唯哈尼族没有。墨究一听就急了,作为哈尼人,他认为这不可能。一是女儿的眼泪。1996年底,墨究带女儿孙犁去元阳县攀枝花乡泡竹寨调查,看到的都是贫穷的妇女儿童。其中一位妇女,因为背柴扭伤了脚,人滚落沟里,自己爬着回家,只能在火塘边躺着烤烤火,没有任何药品医治。女儿当时就哭了,把带着的钱和物都留给老乡。这件事,促成孙犁女士后来写了一本书《民族地区最贫困的人群——云南民族妇女研究》。
哈尼的阿妈背上有九层,一层背着红河,一层背着大田,一层背着寨子,一层背着菜园,一层背着老林,一层背着牛羊,一层背着荞子,一层背着包谷,还有一层嘛,背着哈尼的儿孙。
墨究追问,我们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梯田,我们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生生一世世一代代一辈辈在梯田里劳作,我们为什么还是那么贫困?抛开所有的诗意,所有的艺术,所有的想象,哪怕,只是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,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。
能做什么?
于是有了梯田间的奔走,有了书宅里的思索,有了媒体的呼吁,有了哈尼梯田“江河—森林—村寨—梯田”四度同构,有了梯田申遗的构想并赴诸行动,有了世界梯田大会。
2009年9月,墨究与联合国粮农组织驻北美代表丹尼尔·古斯塔夫见面了。这个小个子的哈尼人为实现世界梯田大会,自费奔走于美国。墨究对古斯塔夫说:地球六分水、三分山、一分平地,意味着梯田是全球农业文明的普遍形态,维持梯田农业是全球粮食安全的重要因素。目前,全球仍在耕种的梯田日益减少,秘鲁1600万亩梯田只有200万亩在耕种。从价值判断,中国的哈尼梯田只要坚守下去,就是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。世界梯田大会,应当由联合国粮农组织召开,现在由我们一个小民族举办——哈尼人是铁肩担道义,占三尺地,看万丈天。
2010年11月,世界梯田大会在红河州举办,一系列重要的国际机构—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、联合国粮农组织、世界遗产中心、国际湿地公约组织出席会议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