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个样子,活脱脱就是当年外婆的样子。外婆住在大山深处的一眼窑洞里,进门是大炕,炕头连着灶台,再往深处有两个大洋灰箱子,一个囤粮食,一个囤衣物。转过来,有一大一小两口缸,大的囤水,小的囤土豆。此外再无其他。记忆里,外婆整天就在那窄窄的一条地上转过来转过去,转得我头晕。我在炕上靠着棉被看书,叫外婆上炕歇会儿,外婆总是说,你歇着,我还没收拾完。
那时不明白,现在体悟到了,家里永远没有收拾完的时候。一边打扫,一边想着做点什么好吃的给姑娘解解馋。
因为我没唠叨,姑娘乐得跟我分享一下她的快乐。她说,她的作文得了五分,老师圈了“读”字。我便乘势给她鼓一把劲,说,只要你努力,将来一定能追上你老妈。
追你?你有多能耐呀?我肯定能比你写得好。切。姑娘撅了嘴,白眼一翻一翻的,满是不屑。
我也懒得跟她辩。她这个样子,跟我小时候一样,心比天高。
40岁,我来到了人生的分水岭。
前些天,在菜市场偶遇小学同学,她说,明年城北的房子交了钥匙,就给儿子办婚事,这辈子最大的任务,她就要完成了。结婚这件事,我比她晚了整整十年,她的儿子已经成年,我的毛丫头还牢牢黏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。听了她的话,发自内心地,我在羡慕她了。若是几年前,这些事我一定不会上心,近来,我发现自己对这类的俗事越来越有兴味了。一个人,沿着前人的轨迹跋涉而来,每一个转弯,都有一个妙不可言的仪式,那是生命的庄严,无论多么卑微,都是我们活过的见证。
年少的时候,不懂得宇宙洪荒,自以为时间洪荒。像电影里刚生了蛋的恐龙悠闲地看向夕阳,像孙悟空翻着筋斗云手搭凉棚一个瞭望,只望着远方的日子,回想起来,不似在人间。时间滴答走过,当眼看着一个个孩子成长起来,看着他们俯下身子喊你阿姨,你突然明白时间像海潮一样在他们身上雄起,同时也正阒然在你身上回落。那时间突然有了重量。
今年年初,白头发开始出来捣乱,于是万分怀念那无一杂色的黑发;年轻时不喜欢化妆,现在呢,哪怕素脸上点个鲜艳的红唇,也感觉颇为生动。
所有读过的书,所有走过的路都会徐徐变成一种气质,植入人的性格,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叠加,那气质在肌理中,在汁液里,芳香扑鼻;也像经秋的果实,一次次在酷热中灌浆变得饱满,那才是真的美。
我这样告诉我的小姑娘,生命难免落入俗套,但获得和幸福会让人变得美好。今年参加了两个闺蜜儿子的婚礼,我喜欢这两个做了婆婆的人穿着大红旗袍的样子,她们站在舞台中央,就像红彤彤的高粱穗子,那是她们最美的丰收的时刻。
我还参加了一位同学的葬礼。她跟我同年,与病魔抗争八年后,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手术后她一直在学校的图书馆上班,我是她儿子的英语老师。八年间,看着她的儿子从一个瘦瘦小小的孩童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少年。这时间的分量啊,她最是清楚了。
40岁,人生始入中年。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老。20岁时觉得40岁是很老的一个年纪,现在看,依然还算年轻。时间的玄妙在于它会改变人的眼光,就像爬山,眼望着一座山头觉得很高,当你真正把它踏在脚下时,你会漫不经心地说,也就这样,不算高吧。
古人有四十不惑之说,对我而言,说四十不硬似乎更为妥帖。每遇伤怀之事,总能触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。爱和慈,越来越没了界线。
站在人生的中游,回头望,光阴折叠,惟往事历历;向前看,茶马古道,前人早已写就。我自己正一手搀着老人,一手领着孩子,弓着身默默朝前走。
此后今生,只问生命,不问光阴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