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叫王六十的陌生人就是常常被我想起的人。他沉默寡言,老实巴交,典型的北方农民形象。二十多年了,每每忆起,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。
我确实非常怀念他,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人。
二十多年前,我在报社当记者,有一天,一位60多岁、晋南口音的老人满头大汗地来到编辑部。老人一身农民打扮,皮肤黝黑,手背粗糙,一看就知道是侍弄庄稼的乡下人。他说,他叫王六十,来自山西临猗农村。他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装的全是高等院校俄语教材书籍,他一本本拿出来,摆放到我的办公桌上。他还拿出两份文字证明材料,均出自国内知名的外国语学院,内容大意是:证明该同志俄语水平达到一定水准,可以承担一定程度的俄语翻译。我不知道他的来意,一脸懵懂,提醒他这里是报社,不是翻译公司,也不需要俄语人才。
王六十开始介绍自己,说他是“老三届”,从初中开始接触俄语,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门课程,高中毕业后回村务农,也没有放弃这一爱好。他一辈子没有成家,不抽烟、不喝酒,唯一的爱好就是自学俄语,劳作时、闲暇中,每天叽里哇啦背单词。他说的“鸟语”虽然惹得村民讪笑,但几十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喜好,陆续购买了大量俄语教材,在农事之余,一直坚持自学,乐在其中。他还经常到北京、西安等地的大专院校,请教俄语专家。他认为记者信息广、渠道宽,希望通过媒体,能受聘到需要俄语人才的公司,实现他从事俄语专业的夙愿。当然,他也是想证明给村里人看看,这么多年每天“叽里哇啦”没有白下辛苦,最后吃上专业饭。
了解他的意图后,我被他对俄语的痴迷和执着感动。一个农民能坚持数十年,自学不辍,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呀!只是我接触用人单位的机会毕竟有限,只能让他留下联系方式,告诉他遇到机会一定通知他。
说实话,在媒体工作,会遇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事情,许多事过段时间也就慢慢淡忘了,但王六十的嘱托,我却一直挂记在心间。虽然我不懂俄语,也不清楚他的俄语水平到底如何,可他身处偏僻的乡村,生活困顿,却坚信“知识改变命运”,我很钦佩他身上体现出的传统文人孜孜以求的“苦行僧”精神。
作为一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能一生只做一件事,也算是有智慧、且活得通透的高人。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总是不期然地想起王六十的嘱托,可惜当时需要俄语人才的单位太少,每每想到王六十临别时充满期盼的目光,就会愧疚,深感辜负了他热切的信任。
一天,编辑部来电话说有人找我。匆匆赶回,原来是王六十在等我,他欣喜地告诉我,他被海南的一家建筑公司聘用,月薪3500元,不日将启程前往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工作,此行特来和我告别。他小心地从一个磨得脱皮的人造革包内,掏出一个大红聘书,让我过目。我真替他高兴,甚至还和那家公司联系,确认情况属实。在当年,月薪3500元也算丰厚,我和同事被他的励志故事感染,采写了一篇《老农王六十,出国当翻译》的报道,配图刊发在第二天的头版位置。照片中,他高高举着大红聘书,沧桑消瘦的脸绽放成一朵花。中午,我请他吃了一顿便饭,叮嘱他自己年过花甲才有了理想的职业,要好好珍惜……
之后的两三年,没有了王六十的消息,觉得他生活也该安定下来了。有一年春节,我回老家过年,接到单位值班室电话说有人找,接听后居然是王六十。他告诉我还在蒙古国工作,过年回来度假,特地来看看我……我告诉他我在老家,等上班回去见他,他和我约好过完年再来。
遗憾的是,二十多年一晃而过,再也没有王六十的消息。从第一次见他,我便毫无违和感地当他是我多年的故交,一直牵挂着、关注着……
掐指算来,如果他还健在的话,也该是年逾八旬了吧。每逢春节,亲人团聚,游子返乡,他就会从我记忆深处笑哈哈地走出来。多想有一天还能接到他的电话,知道他的音信,更希望能见他一面,我们围炉对饮,絮叨过往。
二十多年来,他是衣锦还乡落叶归根,还是孤身一人飘零异乡?失联的这段岁月里,王六十或许有着更为精彩曲折的故事吧?
想你了,老朋友!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