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日见花落,明日见花开。花开能向日,花落委苍苔。”戴叔伦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,倒像是一记闷棍,敲在记忆的关节处。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葵花,在故乡的野地里,排着稀疏的队伍,黄澄澄的脸盘一律朝南,仿佛在等待什么号令。
葵花这东西,说来也怪。分明是草木之躯,偏要学那逐日的夸父。“四月清和雨乍晴,南山当户转分明。更无柳絮因风起,惟有葵花向日倾。”司马光写的是初夏的葵花,我记忆里的却是秋天的葵花。花盘已经沉重,籽粒饱满得要胀出来,茎秆却还固执地扭着脖子,追索日渐南移的日头。
街上有卖葵花籽的小贩,炒得焦香,盛在牛皮纸折成的三角包里。我买了一包,边走边嗑,葵花籽的香气让我想起更久远的往事——奶奶坐在门槛上,膝头摊着旧围裙,一颗一颗地剥着葵花籽。她的手干枯如树皮,动作却极灵巧,指甲一掐,仁儿就蹦出来了。攒够一小把,便塞进我嘴里。
“葵花籽是太阳的孩子,”她说,“吃了能长个儿。”
转过街角,意外发现一家花店的橱窗摆着几枝向日葵,插在塑料桶中。花盘很小,茎秆细弱,靠着铁丝支撑。标价不菲。我驻足看了一会儿,终究没买。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葵花。我记忆中的葵花会自己站起来,用不着绑扎。
“莫言久断东华梦,白首犹栽向日葵。”赵翼老来还种葵花,想必是贪恋那份固执。“谁怜白衣者,亦有向阳心。”高启说得更直白些。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,总得有点坚持的东西。我的坚持是什么?在这高楼林立的地方,我还在寻找一朵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葵花。
黄昏了,阳光斜斜地切过楼群,在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。我捏着空了的葵花籽包,突然明白自己在找什么——那不仅仅是一朵花,而是一种姿势,一种永远朝太阳昂着头的姿势,哪怕太阳已经西沉。
“人生不得长少年,莫惜床头沽酒钱。”岑参倒是看得开。我笑了笑,把报纸包扔进垃圾桶。葵花籽的香气还留在齿间,像一个小小的、固执的太阳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