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春回大地的时期,发生了很多值得怀念的事情。其中就有傅聪在昆明举办的钢琴演奏会。
1983年,依稀记得是初夏,四季如春的昆明并不很热。微风里,挂在云南艺术剧院大门右侧的“傅聪钢琴演奏会”大型布标悠然飘动着。那时候没有售票一说,演奏会的门票均由政府有关部门按机构人数比率分发。当时是省政协委员的父亲得到一张音乐会的门票。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,又完整读过《傅雷家书》,作为对爱书人的奖励,父亲把这份殊荣给了我。
云南艺术剧院位于昆明东风东路,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剧场。19时30分,开始进场,这个剧院有990个席位,二楼没开放,能容纳近600人的一楼正厅,大约一百多人进场,显得有些稀稀拉拉。
不一会儿,台上出来几个人看了看舞台中央的钢琴,又看看台下,窃窃私语了一番。其中一人边走边说:“我赶紧去找人”。20时的演出时间已经接近,有个人来到舞台正中,对着麦克风说,傅聪先生还在来的路上,演出推迟十分钟。大约20分钟后,一楼正厅基本坐满,主持人宣布演出开始。
傅聪走到麦克风前说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,他的话不记得了,唯有那句“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,当时全场掌声雷动。我还记得傅聪先生目中一下涌起了亮光。
然而,音乐会美好的开端被随之而来的尴尬给干扰了。刚坐下弹奏出第一个音符,一声孩子尖利的哭叫迫使大师停了下来。我看到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匆匆走出去。大师正举手准备落键,又进来一个迟到者,大声喊道:“帮我找找座位”。
大师又停了下来。
终于安静了,开始演奏,小节与小节的间隔,观众都非常热情地鼓掌。大师一定想不到来听音乐会的人竟然有如此之多是不懂音乐的。一个乐章之后,大师不得不离开座位,到前台向观众教授音乐会鼓掌常识。
后来的演出过程没有再出大错。
中场休息10分钟,在休息大厅,我看清了后来匆匆进场的观众。再听聊天,原来他们是因为观众太少临时被有关部门领导派来救场的普通职工,因家住剧场附近,所以赶来凑数。再入场时,观众席人少了大半,后排几乎空了。噪音、呼噜声、脚臭、汗臭等不适因素明显减少。
演出继续,效果比上半场好了很多,大师对作品的诠释也听得更加真切。
演出结束了,傅聪起身向掌声热烈的观众席鞠躬致谢,此时的掌声虽不及前面劲爆,但大师能听出那是真正欣赏美乐的回应,是发自心底的热爱。看着大师捧花离去的背影,我似乎感受到他的如释重负。
傅聪钢琴演奏会之后,昆明陆续举办了一些海外或国内音乐家的个人演奏会,每次演出时,舞台两边的提示牌都会显示这样的字样:小节与小节之间不可鼓掌,请注意提示鼓掌时鼓掌;请不要大声喧哗、吃零食,演出期间不要随便出入大厅等。上世纪90年代之后我参加的各类文艺演出中,再没出现过傅聪音乐会上发生的尴尬局面。
很多年过去,这场音乐会的记忆早已深埋,却因痛惜大师的离去而被唤起,便以字为记。我突然想到:有人可以热爱音乐,因热爱而精通。有人可以不懂音乐,因不懂而远离。如果这两者没有被强行置于一室,我又怎么会因替观众害羞而雪藏这段记忆?又怎么会认为傅聪的背影是如释重负呢?至此,多年的负疚感解脱了。因为,任何要改写记忆、折叠记忆的企图,都难以实现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