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一到,地里的甜苣、苦苣,早被人们挖光了,树上的柳芽、榆钱也被掠尽了,留下那光杆儿的枝条在料峭的冷风中震颤着。有的都市里,蒲根饼、糠麸饼配给着,吃着它,有的人瘦了,有的人浮肿了。孩子趁大人不在家偷偷地饱餐几次,大便则不能畅通了,还得作父母的一块一块地往外抠。就在那种年代,我偏偏考上了大学,家中粮食的奇缺自不用说,那经济的窘迫,辍学的危机则时常煎熬着大人们的心。
从我记事起,祖父就在离家40里的原平镇上与朋友们合伙经营着生意,成了毕生的“买卖人”。当我11岁那年,母亲去世了,父亲又不在家,我和妹妹便由祖父和祖母抚养着。到了1960年冬天,我上大学不久,62岁的祖父却因年老多病病休于家,每个月领着16元8角的病休费,支撑着我们一家4口人的生计(公私合营时,祖父的月薪定为24元,病休还家后,以七折发给)。
暑假回乡,祖父见到我,便十分高兴,问长问短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他患有不算严重的偏瘫症,生活尚能自理,大家劝他医治,他总说:“不妨事。”从不打针吃药。酷热难耐时,他一手拄杖,一手拎马扎子(自制的可折叠的小凳子),趔趄着走到街门口,坐下来乘凉,一坐便是一中午,和不贪午睡的孩子们说笑着。有时候,他独个儿在门洞间佝偻着身子打盹儿。
寒假,我照例回家和大人们过年。晋北山村的严冬格外寒冷,屋内不生火炉,仅靠一天做三顿饭的热气来取暖。当太阳升高时,祖父又拎起马扎子到檐下台阶上“向阳婆”。当太阳西偏时或遇上风天、雪天,老人只好在屋内炕头上蜷曲着身子,病腿上盖一张旧狗皮倚枕而卧。实在冷得耐不住,祖母便烧点柴火,弄个泥火盆儿,放在炕头上,让祖父烤一烤,并在火盆中煨上几个山药。待山药烤熟时,我让祖父和祖母吃,他们说:“我们常吃,不稀罕。你吃吧。”祖父看着我品尝那烧山药的滋味儿,快意地微笑着。每当吃饭时,大人们总是对我说:“再吃点,再吃点。”他们却吃得很少。当他们放下碗筷时,我便也停止了进食,并装出一副吃得很饱的样子。
我在学校时,常常接到祖父的信,抖动的几行字迹,总是告诉我家中一切平安如故,要我安心地读书治学。有一次信写完了,又在信眉上加了一句话:“窗台上的洋绣球已经结了骨朵儿,很快就会开花的。”
到1965年8月,我大学毕业了,将第一个月的工资拿出一半——20元,寄给祖父。后来祖母告诉我:“你爷爷接到你的信,翻来覆去地念,还自语着:‘孙子总算成人了,我死后也能合眼了。’”他唠叨着,那老泪就流了出来,是欢喜的。
三年后,70岁的祖父去世了。他去得很从容,似乎没有太多的痛苦,他的遗容与生前一样,仍然十分得慈祥与和善。丧事自然很简朴,出殡那天,没想到,乡中父老竟肃集在街头为祖父送行,令我万分地感动和感激。
在祖父百岁诞辰,也是他辞世30周年那年,我的感怀和思念,似无止极,于是写下以上文字。行文至此,眼睛有点湿润和模糊了,就此打住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