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前我和妈妈商量要不要贴红对联,父亲的离去使我们无法忘怀。想到父亲一生不喜欢给人增添麻烦,更不喜欢连累别人,如果父亲看到左邻右舍都贴上红对联,而自己家里却因为他的离去没有贴,他一定很自责,很不安。因此我们决定今年春节贴上红对联。
对联是从超市买的,红红的,很喜庆。我打扫了墙壁,擦洗了大门,洗干净手,认认真真地贴好对联。看着,抚摸着,百感交集。
父亲喜欢写对联,他在世时每年春节都要写两副对联,大门一副,前阳台一副。一般都是年三十上午写,等墨迹干了就贴。写对联是父亲带领全家每年必做的功课,从选取对联的诗句,到写出再到贴出来,这个小小的流水线,承载着多少欢笑和幸福。这是我们家最热闹、最喜庆、最有仪式感的时候。在我心里红红的对联浸润着文化,是一种美好的祝福。
这一天全家起得都很早,早饭后父亲稍作休息,拿出来唐诗宋词选读本,选喜欢的诗句,准备写对联。他泡一杯茶,一边喝茶,一边气定神闲地翻书,很快就找好了。他把书轻轻倒扣在桌上,靠着高椅背,双手交叉慢慢转动着拇指,这是父亲放松时常做的动作。他静静地再想一下,笑眯眯地说,就这首吧。他念给大家听。有时父亲故意不告诉我们是哪一首,让大家去猜,不知谁蒙对了,响起一阵笑声。
这时已有人铺好红纸,叠成方格,研好墨,摆上笔,只等主角出场。主角悠然地潇洒地提起笔,笑着说:“开始喽。”行云流水般写出。父亲边写边讲,我们能获得很多知识。我站在父亲对面抻纸,有人不失时机抓拍照片。有时父亲还开个小玩笑,他的风趣幽默使全家笑声不断。
父亲写对联很喜欢家人参与,他写好后,常让别人写横批,让妈妈、弟弟写,最喜欢让他孙子写,被点名的人笑作一团,说:“我的字不行。”父亲总是鼓励说,“就是写着玩嘛,有什么不行的。”记得父亲很认真地写过一个横批,那时小侄刚出生不久,父亲写的横批是“今贺百福”,小侄名叫“李今贺”,父亲起的名。这个横批是对他孙子美好的祝福,也是对新年的祝福,一语双关。
父亲写过的对联很多,白居易《钱塘湖春行》中的“几处早莺争暖树,谁家新燕啄春泥”朗朗上口,莺歌燕舞,父亲很喜欢,曾两三次用这两联名句写对联。陆游《临安春雨初霁》中的“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”也是父亲很喜欢的诗句,这被当作特定的江南春景。那天父亲写好后,又谈及后面两句“矮纸斜行闲作草,晴窗细乳戏分茶”,说这也是脍炙人口的名句。他解释什么是“矮纸”,什么是“分茶”,让我们体会这种闲散淡泊的心情。我当时觉不出什么,父亲走后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这两句诗,或许父亲身上就有一种儒雅淡泊从容的特质,与诗意很吻合。记得父亲还写过一副对联,至今想起仍让我震撼,那就是“不敢妄为天下事,只因曾读几行书”。父亲讲,为什么不敢做违法的或不规矩的事呢,仅仅是由于法律的制约或是怕受到议论么,不是,是因为自己读过点书,懂得了做人的道理,知道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。这副对联给我印象很深,父亲是这样做的,它是我们家的座右铭。
我们这栋楼最早是作家楼,好几家都写对联,自娱自乐。有些年轻的作者拜访作家时,常在门前看对联。好多人都和父亲说,“李老师,您写的对联很独特,真好。”我想那种独特就是父亲的味道。
2017年父亲写了他最后一副对联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数枝红杏出墙来”,他把“一枝”改成“数枝”,原因是楼上的几位作家近年来硕果累累,父亲为他们高兴而发出赞叹。
然而就在那一年的8月30日,我们家的对联,那个“春色满园”永远地凋零了,那一刻我捧着那副对联泣不成声,我知道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。
父亲走后,我和妈妈、弟弟都不愿再谈论对联。时隔五年,我满怀敬畏之情贴好那副对联,这是我们家第一次贴买来的对联。那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味道。心中悲然,泪眼中闪现出父亲的模样……
感谢父亲给了我许多美好,很庆幸有个我们,还有我们的曾经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