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家的望仓最大,16岁。李家的怀娃最小,才14岁。乔家的鸿儒,也就是我爷爷,那年15岁。
三人的家道都还算殷实,因此都有书读。1938年临汾失守,日本鬼子从谭坪塬最东边的制高点岭上,沿神疙瘩、谭坪村一路打到黄河边,与对岸卫立煌的国民党中央军、北边吉县的二战区部队沿着吕梁山脉你来我往地拉锯。三个孩子随学校东躲西藏,将就熬完了高小。毕业了,不知深浅的少年想都没想,说个走便是背井离乡。从此前途茫茫,归期渺渺,爹娘老子纵是牵挂,却连个死活的音讯都没处问询。
而三个后生的运气,竟无一例外地欠佳。一到吉县就换上了二战区的军装,我爷爷进军校学炮兵,屁股还没坐热,日本鬼子投降了,于是跟着二战区回太原打起了内战。汾孝战役,参战的阎军被王震和陈赓两家围起来一顿好打,我爷爷带着他的炮营放下武器,领了路费,光杆一条回到谭坪塬。回来正赶上土改,谭坪塬解放了,想跟工作队南下,却被他爷爷泼上命拦住——再一次生离也许真的就是死别,说啥也不行,除非先要了我这老命。于是在附近煤矿当了工人,几年后升到县里手工业局当头儿。1960年再次到太原坐牢,5年后又一次回到谭坪塬继续13年的监外刑期。然后是平反、恢复工作、得癌症、离休、死。
其他两人的遭遇我是听说的。李家的怀娃最终下落不明,据说太原解放前有人在城里见过他,想必是死于太原战役。望仓再次出现在塬上,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多年,他打新疆来。有人说他参加过远征军,对此我深疑不信。且不说二战区并未派兵出国作战,即便有,即便望仓就在其中,即便他1944年穿上军装就奔缅甸,估计连云南都到不了,远征军的仗就打完了。最大的可能是,他的部队也起义了,或是他自己被俘了,但没有领路费而是换了军装,跟着晋绥部队一路打到新疆。最后一次听人说起望仓,是那年爷爷大病住院,正好他从新疆回来。那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面,还在乡宁电影院门前拍了照片。不知是否聊起当年的怀娃,也许吧。
人世如江河浩荡,每一朵浪花的身世都是无解之谜。比如望仓和怀娃的故事,自己带来,又被自己带走。其间纵有千种委婉、万般曲折,一旦花落随流水,便如折戟沉沙再无消息。而时间就像塬上的风,裹挟着四季风沙,不断掩盖着各个现场,直到他们曾经顽强的足迹最终消弭于无形。
那些年,我曾像一个好奇的窃贼,奋力潜入时间隐秘的年轮,打捞他们沉没在水底的命运,复原那些被风吹散的逻辑。比如怀娃、望仓和我爷爷他们。长大后读的书多了,才知道抗战开始那会儿,一一五师打完平型关就到了晋西南,还有决死二纵队和新军政治保卫旅,北方局、八路军总部、晋西南省委,那时都在乡宁周边活动,但后来都走了。一一五师去了山东,总部和北方局从吕梁转移到太行,1940年晋西事变,决死队和晋西南省委也撤走了。我爷爷他们要革命,只有两条路可走:要么从吕梁山的南头一直走到北头,沿着壶口和碛口,过了临县才是八路军的地盘。要么从山西的最西头走到最东头,到汾河和同蒲路另一边的太行山。毕竟十四五六岁的少年,两条路都远在天边。
那时的三个少年,如今已不在人间,而1944年的场景时时如在眼前:夏收时节的谭坪塬,放眼一片翠绿和金黄,三个孩子出了乔眼村,往东过了西庄和东庄,再往前就是神疙瘩,那天日头毒辣,晒蔫了炮楼上的膏药旗,但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,仍像毒蛇吐出的信子,在太阳下发着刺目的凶光。东去岭上的大路太冒险,他们转头向北,出谭坪塬,下南塬坡,过宽井河,一路翻沟过峁,消失在吉县塬的梁畔上。
如影相随的命运,像一个喝醉酒的邮差,不知道手中的信从哪里发出,又将发向何处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