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叔是“50后”。小时候,人都说我长得像二叔,我们家最理解他的人,除了奶奶也许就是我。二叔喜欢下棋,小村里没对手,那些年我放假回来,他有时间就摆开阵势喊我过来走几盘。他还会给人理发,小时候我的脑袋都由他摆治。吹拉弹唱当然不敢说,但他的二胡,至少我认为拉得还是不错的。
二叔那时好像参加着公社或大队的宣传队。我家破旧的土窑院里,他时常摇头晃脑地抚弄着弓弦,我傻乎乎地站在旁边,任他指间流淌的迷人旋律从心头漫过,将我淹没其间。我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赖以存活的这个家,彼时也正被同样的旋律所淹没且无力自拔。艺术之于人,往往有此伟力,而它存在的意义,或许正在于此。
那时村里没有收音机,更没有录音机,小学里也没有音乐课。只有天上的风雨、地上的悲喜、畜禽虫鸟的嘶鸣为我的世界配音。二叔的弓弦,是那时仅有的关于器物之乐的美好记忆。艺术之于我的童年苍白如斯,二叔和他的二胡因此意义不凡。
许多年过去,二胡依旧是我的最爱,当然还有唢呐。年过花甲的二叔,那时抚弦运弓、凝神闭目的忘我陶醉,也仍历历如在眼前。关于艺术,我的爱好永远沾着乡下的泥巴。谭坪塬也是我的镰刀和磨子,对它,我又能说什么呢?倒是需要说说二叔那把低级到土里的二胡。除了两根琴弦之外,琴筒、蒙皮、琴杆、琴弓、弓毛都是自己瞎鼓捣出来的,严格意义上只能说,这是一种模拟二胡的声学结构制成的发声装置。木制的琴筒、琴杆不必说,村里有的是桐树;琴弓不知取自谁家的竹扫帚——这种扫帚那时都很少见;弓毛是从某个倒霉的马尾巴上薅的;蒙皮我知道,不是高级的蟒皮,也不是通常的蛇皮——塬上没有蟒,蛇也不是说找就能找下,而且百姓对蛇颇有些敬畏,轻易不去伤害的。是一张青蛙皮。就这工艺水准,估计远古时代操弄“奚琴”——这是二胡的祖先——北方游牧民族都觉得不屑。幸亏那时的听众基本都是我这样的角色,而演奏的也都是坚定铿锵的乐曲,如果换作《二泉映月》《良夜》或是《赛马》,估计麻烦会比较大。
这个还不是重点,重点是那可怜的青蛙。村里有池塘,夏秋两季收拢雨水,牲畜饮用、浆洗衣裳、浇红薯秧子什么的都可以派上用场。这里白天属于人,夜晚则由青蛙接管。青蛙和蝉,是小山村昼夜两班倒的歌手,相比之下,我更喜欢青蛙。白天够热闹,少个添乱的来聒噪也好,而且蝉鸣的声部多变、调式复杂,跟着它,你的原本节奏全要乱套。蛙声却是需要的,乡下的夜晚,静得让人幻听,耳边仿佛有无数声音萦绕着,细听却啥都没有,无声胜有声,反倒睡不安稳。青蛙的合唱,悦耳且单调,如同打更人的梆子,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。依水而居的人们,没有十里蛙声作抱枕,怕是要失眠的。所以青蛙是我的音乐家,而彻夜不息的蛙声,则足以证明它们作为歌者的奉献精神。塬上人土制二胡,都朝青蛙要皮,个中原因我始终搞不懂:是迷信青蛙的音乐天赋,还是觉得青蛙的皮类似于蛇和蟒。
二叔后来不拉二胡了,因为宣传队解散,需求不复存在,而新的需求,二胡却无法满足。青蛙也没了,生产队解散后各家单干,没人拾掇的池塘渐渐废弃,最终被淤泥填平。离开谭坪塬的我,在城市里,时时会怀念儿时那片所有生命共享的天地,怀念已经远去的声音,包括二叔和他的二胡,还有曾经的蛙声。
音乐这东西,本无所谓贵贱和高低,因为艺术的功能不过动人和动心而已。庙堂正音或是渔樵互答,都是无需挂怀的细节。而且真正的音乐,也许并不从乐府出生、在厅堂里演奏,高山流水觅知音,当年的钟子期就是个砍柴的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