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户人家,不晚睡也不懒睡。鸡叫三遍时,门外便响起上中学的孩子们呼朋唤伴的吼喊,三三五五聚集后奔公社方向去了。在村里念书的娃娃路虽不远,也是五更刚过就摸黑出门,上完早自习回家,吃罢饭再去。塬上人敬太阳为“爷”,早自习时“爷”还没有出来,照明只能靠煤油灯。
家用油灯形制极简,一根金属细管里穿入灯捻,细管中部有挡片可以架在瓶口,下头伸到瓶里吸油,上头举火照明。高级一点的是罩子灯,灯座、灯头、灯罩三部分组成。灯座形如葫芦,细腰处方便手握,腰以下是支撑灯体的底座,腰以上是盛装煤油的容器。灯座之上,灯头像一只张嘴的蛤蟆,侧边装有调节亮度的旋钮。灯头再往上是玻璃灯罩,防风的同时还可以阻挡油烟熏散。这种灯价格不菲且费油,教师和干部才用的。
更高端的是马灯,跟《红灯记》里李玉和用的灯略有不同。铁制的筒架,底部的油皿也是铁制,且以螺丝盖封闭,可保滴油不漏,中间是全封闭的玻璃罩阻挡风雨。灯罩上方有双层铁盖,中间的夹层是它的呼吸系统,风进不来,雨进不来,空气却可以进来。还配有铁制的提手,骑马可以挂在鞍上,赶车可以挂在车前,夜间给牲口添草料,来回提着也方便。马烽的小说《三年早知道》中,合作社饲养员赵满囤用的就是这种灯。
学堂里孩子们用的油灯都是自己做。一个墨水瓶,一根自行车的气门桩,一条棉线搓成的灯芯,足够。比照气门桩的粗细,在墨水瓶盖上钻个眼,气门桩由下面穿进、从上面伸出,用自带的螺丝固定在瓶盖上,然后穿入灯芯、灌上煤油。气门桩顶头的气门嘴是可以拧动的,向下拧则灯芯探头,火苗变大,向上拧则灯芯缩头,火苗变小,如此调节亮度,真是妙不可言的创意。关键是体小而密封,上学时装在口袋里就能带走。
山坳里的小村庄,五更时四下漆黑。学堂的土窑洞里,盏盏油灯凿开夜幕,一个个小脑瓜从昏暗中探出。微光点点,嘈杂的书声如奔浪相激,一张张奋力开合的小嘴,浪花一样在汹涌中争抢着潮头。吼一般扯圆嗓门,犹恐自己的声音被淹没。那时的乡下孩子,学业未必能成,苦却并不少吃。寒冬腊月,长毛老风呜呜吼着,顶得人倒不过气来。晚秋早春再加一冬,风刀霜剑日复一日地划过脸蛋,留下的皴裂像陶瓷的开片。塬上如今红富士当家,颜色有片红、有条红,而那条红的苹果,总让我想起那时孩子们的脸蛋。那饱经风霜的娇嫩和水灵,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飘闪,过去的岁月若隐若现。
1993年我大学毕业,家里依旧油灯一盏。又过了好几年,村里终于通电。告别了煤油灯的谭坪塬又步履蹒跚地追赶新世纪,娃们上学的路却是越来越远,塬上的初中生越来越少。谭坪塬后来并入枣岭,难以为继的初中,最终也被撤并。上学的路继续延伸,从黄河沿岸到枣岭的初中,最大半径可达五六十里,到县城就更远了。但城里的学校管吃住,村里家家有汽车,距离已不再是问题。
当年摇头晃脑的小伙伴,如今已是半老白头翁,学校的窑洞弃置多年,也已破败不堪。唯有嘈杂而悦耳的早读,依旧温暖着儿时的记忆。点点油灯,朗朗书声,如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