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年过节,家里一拨又一拨的亲戚就从对面坡上下来。
一声“来人了”!四眼窑洞便有了响动,把床单拉平,把地面垃圾扫掉,把头发梳整齐,出门,将正好走进院子的客人让进主家,杂沓着跟进去。大人们手忙脚乱地让坐,倒水。而我,大部分时间是靠在门扇上,看人。
一次,奶奶家来了一个叫“娥”的女孩。天哪,她有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:细嫩洁白的皮肤,大大的眼睛,高挑的身段,还有对我们不屑一顾的眼神。这些,都令我无比着迷。好大一阵,我就那么专注地盯着她。而她,始终不发一言,也不坐,冷冷地靠在炕边。
多么高傲的一位公主。以致于她离开之后的很长日子,我都让妈妈把我的头发梳起来,扎上一块手绢。因为娥的马尾上,就扎着一块漂亮的花手绢。她让我第一次知道,手绢还可以扎在头发上。
最可笑的一位客人,来自北京。来人是奶奶的哥哥,伴随他的,还有夫人和一位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。他一来便迷上奶奶家炕上铺的草席子。院子里,只有奶奶的炕上还舍不得撤去磨得光亮而破旧的席子。原以为,北京来的客人会嫌弃;原以为,他们甚至怕磨了裤子而不想坐上去。哪承想那个男孩不仅坐了上去,还一遍遍用手撑着席面滑来滑去。看得出,他第一次见这种东西;看得出,他开心得无与伦比。
这让站在门边的我几乎笑喷。我甚至有些瞧不起他:一个首都来的客人,怎么可以稀罕一张草席子?太没见识了。
我再无兴趣看他做那些可笑动作,跑到外面爬上一棵杏树无聊地摘杏吃。没想到他从窗户上看到了,马上下炕冲出来。在树下羡慕地望着我。
“他不会爬树。”突然,我脑子里肯定地闪过这一想法,给他扔下一枚杏。
“真好吃。”他很快吃完,又抬头看我。
“你上来。”我用手指勾他。
他接近树,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势爬。
“抱住,爬上来。”
他抱住,可爬不上来。
于是我下去,示范他正确姿势,并从下面推,助他一点点往上爬。爬两下,他便要歇一阵,仰头开心大笑一阵。
然而就在他马上要接近树杈时,妈喊我。也就那么一瞬间,我一松手,他便从树上跌下来。
刚刚还大笑的他,转瞬哇哇大哭。
他的家人,我的家人,自然一窝蜂从家里跑出来。这个小子很不争气,他的裤子竟然破了,他的手也擦掉一层皮,还有,他捂着屁股。
奶奶自然要责骂我,他的家人也用很不高兴的眼神看着我。然而是他自己愿意往上爬的呀。我不屑跟他们解释,盯着依旧在哭的他悄声骂:胆小鬼!
妈妈就手“啪”地拍向我后背。可是,他竟然不哭了,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,推开他妈妈一直搂着他的手。
大人们都叫他回屋里,他却倔强地与我一起站在杏树下,把所有的泪硬生生咽回。
一个小男子汉。于是沉默好长一阵后,抱着树干,我笑了,他笑了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