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览成诵与反复记忆,是两种境界,前者天骨开张,匠心独造,乃天生所致,后者焚膏继晷,铁杵磨针,为努力得来。通过笔录,反复记忆,多数人如此,王力说“如果你做了笔记,又做了眉批以后,读书报告就很好写了”,此即反复记忆的结果。每次多识一个生字,便觉又年轻了一岁,日积月累,攒少成多,也可成气候。
世间不乏博闻强记之人。《册府元龟》载张华事:“盖有目所暂阅,耳所暂闻,而成诵于口,终身不忘者,信乎!其强记也。”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·布罗代尔于二战期间,投笔从戎,参军抗德,被俘后集中营关押5年,直至希特勒垮台。5年间,手头没有一页参考资料,仅凭之前大脑中的记忆,以冥思方式,写出了代表性巨著《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》。陈寅恪晚年失明后,耗费10年,完成85万字的《柳如是传》,钱穆双目病盲后,费时6年,由其夫人协助完成《晚学盲言》。如一不留神,坠入凡间的精灵,这些人只在传说中闻听。
钱锺书生前即被奉为神龛级人物,死后不乏苛刻评价,称之为技术性的活动图书馆,言外之意,缺少学术创新,并未贡献什么思想。李泽厚便说:“互联网出现以后钱锺书的学问(意义)就减半了。比如说一个杯子,钱锺书能从古罗马时期一直讲到现在,但现在上网搜索杯子,钱锺书说的,有很多在电脑里可能就找得到。严复说过,东学以博雅为主,西学以创新为高。大家对钱锺书的喜欢,出发点可能就是博雅,而不是他提出了多少重大的创见。在这一点上,我感到钱锺书不如陈寅恪,陈寅恪不如王国维。王国维更是天才。”李敖的评价是:“钱锺书读的书很多很细,但是思考力不够,他是读死书的。”此话并无不恭之意,后生与先生所具有的某种平等关系,是基于对知识的尊重,对真理的崇尚。钱的治学要旨在打通,打通古今中西,打通学科分割,或许这便是他的方法论。
金子再多,堆不出思想的光芒,读书再多,同样如此。每一口井都有底,庄子尝感慨,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”。契诃夫说人要有三个头脑,天生一个,书中得来一个,生活得来一个。活着如此不轻松,需要记忆的内容何其多。临老,往往沉淀堵塞了太多的哀怨与无奈,双眉紧皱,一脸担忧,此即所谓相。收拾情绪,告别悲伤,遗忘反倒成为一种幸福。
晚年林风眠客居香港,深居简出,凭记忆重绘“文革”中毁掉的作品,直至生命的终点。心不厌精,手不忘熟,这是一种形象思维模式下的博闻强记,大脑记忆加肌肉记忆成就之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