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方,我的故乡早已经没有乡村理发店(确切点说我们叫它剃头部)了。多年前,大家都开始去镇上理发,因为年轻的剃头匠听人说只有外乡人才干这个行当,而他母亲确实口音不是很纯粹,于是小伙子选择了和本村的一个姑娘订了婚。有一个很短暂的时期,他给人剃头的时候,那姑娘还帮着给人洗头,但是终于他们选择了当一个纯粹的农民,只是种地,不再剃头。他是我故乡最后的乡村理发师,人们都叫他“剃头的海山”。我对海山和他的剃头部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,母亲抱着我来到村子最北边的磨房,海山的剃头部就在磨房的偏房里,一扇薄薄的木门,只要关上,奇迹般地就将机器的轰鸣声隔绝了,世界马上恢复了宁静。刀片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烁,金色的粉尘在光线中群舞。我被母亲抱着,用尽浑身的气力大哭,我听见海山在笑我,泪光里我记得他的笑容很纯净,像个老女人一样可亲的笑容。现在想来,那笑容应该是像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羞怯的才对。我清楚地记得,把我剃成光头后,海山发现装痱子粉的圆盒子空了,他随手在土墙上摸了一把,把手上的尘灰抹到了我的后脑勺上。那是我开始人生记忆的源头。
常常是在午饭后,刚放下碗筷,母亲就对我说,上磨房去,让海山给你把头剃剃。我走向村北的磨房,远远看见磨房的墙上画着一些穿绿衣服戴白口罩的人,墙皮剥落看不清面目,很多年后才知道,那些壁画记录的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朋友亨利·诺尔曼·白求恩在前线救治伤员的事迹。忘了说,那个时候,剃头是不要钱的,队里给海山记着全工分,他可以不下地干活,也不用发愁口粮的事情。我不能肯定,很多年后在南方的福建培田见到的这个老师傅,会不会就是老了的海山。当时天色阴晦,理发店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,那些依然在这里消磨光阴的闲人,看上去更像是时光的蜡像或者标本。
第六部分 东西南北
秋染长白山
农历八月十二,与几位好友相约来领略长白山的秋色。清代诗人吴兆骞有诗云:“长白雄东北,嵯峨俯塞州。迥临泛海曙,独峙大荒秋。”长白山上看不到海上日出,却有天池映月更令人遐想。穿行于中秋的“大荒”林海之中,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做“人在画中游”:一片白桦展开的银色背景上,突然用丹青描绘出一株绿到发蓝的松树。在去往天池西坡的摆渡车上,这样美到极致的国画图景,不时从眼帘映入心灵,让人爽到发呆,确信身临仙境了;而在松林染黛的山坡,又看到涂抹上几道亮黄的落叶松和绛红的枫火,又让人从国画山水穿越到现代抽象油画里,如此大开大合又妙不可言,这就是长白山秋天的撩人之处了吧。在如烟似雾的茅草地的远处,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一身银光闪闪的鳞片,又虬枝盘结的岳桦,如千万条探爪游龙,争相飞升;又似海中珊瑚,随波摇曳。然而,随着海拔继续上升,在只有衰草包裹再没有一棵树的山峰,长白山脱去霓裳准备去天池沐浴,裸露出他巨人的肌体,一切都纤毫毕现,全无荒凉面貌。覆盖着他的健硕躯体的还有一层厚实的黄绿相间的草甸,是所谓高山苔原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