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退休前是初中语文老师，爱文字，对历史地理、本地风土人情颇有见地。

　　听闻我求助，父亲便与我并坐在那张老式书桌旁。翻开清乾隆乙酉年（1765）版《绛县志》。字迹像墨色的蚊群，字间留白极窄，蝇头小楷挤着，稍不留意视线就滑错了行。父亲枯瘦的手指抚过字行，声音舒缓，语调抑扬顿挫，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读，像极了旧时学堂里教顽童的老先生。

　　才读了三页，困乏便从我的眼眶爬到后颈，我频频按揉酸涩的太阳穴。起身时，望见父亲后背像张绷紧的弓，职业病让他右肩低，左肩高，身体压出一道倾斜的弧。父亲却是极认真专注。从目录凡例到国考星野，从沿革地表至山川胜景，从风俗物产至城池坊里，他在满纸墨香中，努力与古老的文字对话。

　　那些灯下共读的夜晚，后来成了记忆里反复摩挲的褶皱。父亲走后，我常会对着摊开的史料发怔，直到某个午后，郭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轻轻拽回。

　　“一看到你，不知咋就想起你父亲了。”郭老师扶着书桌，佝偻的身体像生锈的门轴，缓慢艰难地挺直，坐下的瞬间又弯成那道熟悉又揪心的弧线。

　　郭老师名叫郭柏林，是父亲以前的同事，比父亲小了整10岁，可秉性、言谈、喜好都像极了父亲。

　　近些年，父亲总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我——在与郭老师这般与他相似的人身上，在那些与他共同探究过的文字里。

　　郭老师说想起我的父亲，我又何尝不是？每次见到与父亲容貌、体形相似，或是喜好一致的老人，总会莫名亲近，忍不住上前搭话，拉家常。

　　近两年县作协组织采风，从探古寻迹到查旧阅新，郭柏林老师常给我指点，帮我拨云散雾。这场景，多像父亲还在时，总想着把满肚子的学问都倾囊相授给我这个小女女。后来他日渐年迈，我见识渐长，他觉着力不从心了，他开始尽力扩大熟人圈，遇着学识高的人，就赶紧拉着我介绍：这是小女，喜欢文字，您多提携。这时，父亲言语谦卑，神情却自豪，他以我为荣，生怕错过让我学习进步的机会。

　　还记得父亲骑的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，是他的儿子早就淘汰下来的，也是他出门带的唯一值钱的物件。他微驼着背，裤腿胡乱挽过膝盖，头发谢顶了，耳朵两旁还依稀倔强着几根白发。他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梭，骑车左拐右扭，我担着的心提到嗓子眼里，只恐他一不留神磕着或碰了。就这样一直一直看着，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。

　　父亲离开我三年有余了，可那些与他一同研读史料的时光，那些他为我引荐师长的片段，总在不经意间浮现。仿佛他从未走远，仍在某个角落，用他独有的方式，继续陪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