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乔眼村,曾经是个地地道道的杏花村。清明前后,黄土做成的小村满眼花团锦簇,土里长的庄稼人如在神仙世界,花间蜂鸣蝶舞,空气都带着甜味。花褪残红,小小的青杏成了山里娃的好耍头,杏核求仁未得,嫩而白的薄皮只包着一汪水,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,嘴里念叨着“卟唧卟唧软软”,突然发力,水便刺了出来。等不到杏儿黄,口水已拖得老长,那青杏酸且硬,苦而涩。眼见馋得不行,母亲便摘一小碗,蒸熟了加些白糖,没有白糖就用糖精,好歹压压肚里的馋虫。
熬过端午,小麦搭镰的时候,一树一树便开始泛出诱人的金黄和亮红。在家吃不够,放牛割草拾麦穗时裤兜里也装得鼓鼓囊囊。吃到牙根发软,咬一口馍都费劲。山里孩子淘归淘,闹归闹,乖巧懂事却自有一套。比如吃杏,杏核绝不随手乱扔的,一个兜里装杏,一个兜里放核,看到被人丢弃的杏核,也捡起来装在兜里,回家砸出杏仁,存着做杏茶饭用。我小的时候,雨天没处去了,也常在家里打杏仁,找块石板铺在地上,一截草绳绕个圈,抓几个杏核放进去,带柄的斧头不好使,最称手的是家里的秤砣,容易把握力道,确保只破壳不毁仁。砸出一碗杏仁,蒜臼或花椒钵里仔细捣碎了,捣成茸茸的油泥,锅里加满冷水开煮。水沸时切记小心看护,把握炉膛里的温度,用勺子轻轻地扬汤,不使沫子溢出来,杏茶的味道好否,关键在此。待浮沫消散,加小麦粒、玉米粒、花生仁、豆角籽、黄豆继续煮。各种豆粒熟了,加切好的鲜豆角再煮,最后下入擀好的面条。做一次杏茶,最少要两个多小时。
杏茶饭类似太原人常吃的和子饭,之所以贵为极品,关键在杏仁熬制的汤底,个中妙处,实不可言。想那果仁本是生物之精华,被四季轮换的光阴凝于坚核之中,本意是要贞下开元、孕育新生的,一朝破而碎之请其出,猛火迎头唤其醒,然后文火萃取,千熬万滚中细细商量,昔时天地同力之所成、风雨霜雪之所凝、朝阳夕阴之所聚,于是变化于鼎镬之沸,侵融于五谷之体,终成芬芳之味、甘甜之脂。但调料和烹饪均极简单,除了时间的耐心、火候的热情外,所需的只是一把咸盐。
设想一台时空压缩机,可以将四时光阴的生长收藏浓缩于瞬间,将会是一种何等的目眩?而一口杏茶的味道,莫名之妙正在于此。啜一口汤,弥漫于唇齿间的甘甜,会让人不舍得仓促咽下。而咬下去的每一口,都将是一次美好的邂逅。麦粒的筋道,玉米的甘软,豆角籽的绵香,花生的鲜甜,面条的爽滑,只是可以预见的美妙,而有了杏茶的加持,所有的一切超乎你的想象,不再是平日熟悉的味道。齿尖上的每一次破裂,都仿佛一个奇妙世界的被打开,坚果久熬的浓香,让所有的美好都带上了“+”号。
一顿吃不完的杏茶饭,连锅蹾在不生火的凉窑里。翌日下地回来,热水汗脸一身疲惫,舀一碗来凉吃,相比前一日竟多了些甘甜和油香。两碗下肚之后,一日的苦累烟消,浑身顿觉清爽。那感觉,咋形容呢?苍天不负生民,人间终究值得吧!
时光荏苒,终究磨不灭沧海巫山,儿时的杏花村,母亲的杏茶饭,始终是我一往而深的想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