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醒来,我先趴窗台上透过玻璃看这些小向日葵。它们的脑袋越长越大,越长越圆。当然,它这个脑袋像铁饼一样扁。圆得像倭瓜,秆就支不动了。葵花戴着厨娘的帽子,脸庞边缘露出一圈花瓣。花瓣有的是,只不过先露出一小圈儿给你们看看。葵花的脸盘子长满花蕊。花蕊横竖成行,上百。这么多花蕊,说葵花的脸盘子是花蕊的广场也可以。花蕊在集会,它们手举更小的花瓣准备走过主席台,主席是太阳。
我爸对院子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,以双手掐腰的造形看这些葵花,好像这是他发明的植物新品种。葵花驾临我家小院,招来好多客人。小猫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,蜜蜂追随葵花的脸盘子嗡嗡,好像想给葵花洗脸却没处下手。人说葵花的脸对着太阳转动。我仔细看它的脖子,没轴怎么转呢?我没看过葵花转。秋天,葵花长得比人高。它的大脸盘结满密密麻麻、黑白分明的瓜子。有一年,我家院子里种的向日葵夭折了七八棵,秋天只剩下一棵高大的老向日葵。它长到两米多高,好像一根绿色的电线杆子。为了帮助牧区的亲戚找到我家,我妈特地写信告诉他们“院子里长了一棵特别高的葵花”。
向日葵的伴侣是它的影子。我家的小园子在秋天已一无所有。地上只剩下灰白色的泥土。土被连续的秋雨冲刷出一层起伏的花纹,似干涸的河床。立于院子中间的向日葵的影子如长长的黑色表针,从早晨开始缓缓地转动,仿佛探测园子里的土壤下面的秘密。我沿着向日葵的影子往下挖一条细细的深沟,把土掏出来。这样,向日葵影子的细长身躯与大脸盘子就镶嵌在沟里。向日葵影子的生活是在模仿向日葵,为它剪裁一件透明的黑衣,追随它,须臾不得离开,直至黑夜来临。我在向日葵的东面和西面挖了两条沟,都很细。西面的沟更长。太阳落山时,向日葵的影子掉进这条沟基本上爬不上来了。向日葵拖着一根影子的尾巴朝夕阳跑,过一会儿,慢慢地,影子中计了,它掉进了沟里,我在沟上面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草。看到没有,向日葵的影子消失了,它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影子的向日葵。虽然它老得豁掉了牙齿——它脸盘上的瓜籽被喜鹊偷啄了很多,像豁牙子的老人。但它摆脱了影子该有多么轻松。房子和杨树都倚靠在自己沉重的影子里,房屋的影子由于沉重而倾斜。杨树的影子甚至在模仿杨树的断枝,像取笑它一样。
向日葵在自己的影子里站立,它在影子里站高、变矮,影子是它对往事的回忆。蚂蚁在向日葵的影子上爬,如同检查它的身体,或者说正把它的影子拆掉,搬到各个地方。每次我从窗台看到向日葵,它如同拄着拐杖的老将军,它离不开那根拐杖,拐杖就是它的影子。向日葵的奇特在于把那么多种子结在自己脸上,它的大而圆的脸仿佛在笑,长时间凝视太阳却不会造成日盲症。然而它的脸上堆满了子女,多到数不过来,它看不到眼前的情景,它的子女在它脸上铺设了一座团体操的广场。蜜蜂般的花蕊脱落,向日葵的脸上布满黑色带白纹的瓜籽。它们的横列已经齐得不能再齐,纵列更整齐,每一个肩膀都靠在一起。
向日葵的头颅越来越低,它终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。影子里面有什么?为什么会有一个影子,向日葵仔细查看,脸盘子越来越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