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陕大峡谷的枣树,从保德县天桥峡以下才开始形成气候。天桥峡以上鲜有枣树,气候不适应的缘故吧。保德县有枣树十几万亩,名气最大是冯家川村的枣树,全县几乎无人不晓。传说康熙皇帝曾路经此地,吃过树上的红枣,感觉不错,亲口封这红枣为“油枣”。又说因为树上的圪针挂了皇帝的袍袖,皇帝说:“要此为何?”于是第二年开春后,这几株枣树上的针刺就全部脱落了。从此,保德红枣就叫作“油枣”,是山西七大名枣之一。
我曾好多次站在那几棵见过康熙皇帝的枣树下面,认真端详它们。也曾在秋天枣儿大红时候,吃过树上的枣子。枣子吃着确实不错,甘甜酥脆,却也与黄河滩上别的红枣差不多,没吃出多少特别味道,但那些枣树,却委实不敢让人轻视。
树是很老矣,没有上百年的工夫,很难将那逼人的沧桑集于一身。树上没有针刺,但这好像与康熙皇帝并无多少关系。我认真观察过黄河边上的许多枣树,结果发现,枣树越嫩,枝条就越繁盛,直直地向四处伸展开去,一副领异标新的气势。嫩枝条上的针刺又多又尖利,人一不小心,手上就会被刺出血来。待枣树长到一定年限之后,那枝条和针刺就会收敛许多。大约百年之后,枣树就全然没有了针刺。如同人老没了脾气,摈弃了浮躁一样,枣树老了,也知道删繁就简,丢弃一切不必要的东西,甚至觉得针刺也是一种多余。见过康熙皇帝的这几株枣树,树皮层层叠叠开裂着,枝条疏疏朗朗、铁干一般很随意地支叉着,如同大师笔下的水墨画。随意地结着几个枣,不多,但都一颗是一颗,仿佛结了这枣并不是要让人们来品尝,而只是生命的一种证明和点缀。
沿黄河还有许多这样的枣树,它们几百年间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,看河水浩荡,听涛声澎湃。江山代谢,人事更迭,上百年过去,村上一茬又一茬的人老了,死了,而枣树只是脱几层老皮,掉几根枯枝,依旧安然地守着黄河。
无论是什么东西,只要存活的年代久远了,就会让人感到敬畏,简单到一棵树也是如此。其实这也是有道理的,在大地上生存那么多年,沐浴了多少风雨雷电,汲取了多少日月精华,天地之气凝于一身,它能不成精?
枣树生长在黄河峡谷以及偏僻的沟岔梁峁之上,既不伟岸挺拔,又缺少妩媚娇艳,所以古代颂扬枣树的诗文不多。而在当代读书人心中,几乎都挺立着两株不平凡的枣树:“他简直落尽叶子,单剩干子,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,欠伸得很舒服。但是,有几枝还低压着,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,而最直最长的几枝,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,使天空闪闪地鬼睒眼;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,使月亮窘得发白。”这就是鲁迅后园墙外的那两株枣树。那是两株孤独寂寞的枣树,是两株可以刺破青天的枣树。枣树我见过很多,但印象最深的却还是这两株未曾谋面的枣树,而且在感觉中,我对这两株枣树十分的熟悉和亲切,仿佛它们就是从晋陕大峡谷移植到先生后园墙外似的。
行走晋陕大峡谷,滚滚黄河水让人想到历史,铁杆横枝的枣树,则让人想到一种精神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