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在村里的年轻后生,很少没有参加过抬棺的。起灵前,要听从总管的号子,八人抬棺力气得使匀称,棺木抬起后就不允许放下了,一口气抬到坟地,让亡者入土为安。抬棺后生身体剽悍,威风凛凛,腰杆挺直,脚步稳妥,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后生。其实,我和小伙伴并不羡慕抬棺者,更羡慕总管起灵前后的吆喝声。
乡间的丧礼,开席吊孝、抬棺起灵、大殓烧纸……每个环节都能听到总管的嗓门。抑扬顿挫的吆喝,充满着仪式感。耳闻目染,熟记于心,时间久了,就和同学们胡乱吆喝几嗓子。唐老师是南方人,瘦弱的身姿,文质彬彬,梳着长长的辫子,一口吴侬软语,一日三餐以大米为主,不知道她如何被分配到我们村学校。有一天,我们正上唐老师的语文课,迟到的张同学一进校院,冷不丁来了一嗓子:亲戚朋友,本家族人,有愿意看的再看看,不看的,殓啦!突兀的喊声,把同学们逗得哈哈大笑。唐老师愣住了,一脸诧异,她没有听懂这位同学在喊什么,以为他突然鬼魂附体了。去年夏天,多年不见的张同学来我家做客,我一下就想起他当年那一嗓子,忍俊不禁。
李同学的爹是劁猪匠,困顿年代,一年出栏一头肥猪,可以卖100多元,对家庭收入是一种补贴。村里谁家养的猪仔都是李大爷给劁,从没有收过一分钱。他不仅会劁猪,还会给猪、羊看病。每到农闲时节,他就背上家什走村串乡去劁猪,挣个零花钱,我们就在课间学他的吆喝声:劁猪来!劁猪来!不知为什么,其他的吆喝声,老师也不怎么管,这个劁猪声,则是唐老师最排斥、最反感的一种吆喝,她也曾和颜悦色阻止过我们的乱吆喝。
此外,还有两种声音也会在村里街巷回荡,一是卖旱烟的。村民在自家房前屋后种植的土烟叶,劲大、呛鼻子,听见吆喝声,似乎就闻到那辣嗓子的土烟味。秋后收获的烟叶自己抽不完,就到村子里售卖。叫喊声干脆嘹亮:卖旱烟来!一字节一顿挫,声音穿越大街小巷,把人们沉重的生活压力发泄出来。还有一种是春天里卖小鸡的小贩,挑着一大箩毛茸茸的鸡仔,伴随着小鸡的叽喳声,小贩的吆喝声高亢有力,底气十足:卖小鸡唻!卖小鸡唻!单调沉闷的日子,多动顽劣的少年,我们自创这些开心的项目,乐此不疲。
有一天,我们的吆喝声终于把唐老师激怒。这天一上课,她在黑板上依次写下:劁猪的白某某、卖旱烟的李某某、当总管的张某某,明天把你们的家长叫来,领你们三个回家,今后就不要来学校了,干你们的本行去吧。我们愣住了。我们是多喜欢上唐老师的语文课呀,平时对她特别尊重,看来,她真生气了。“你们是大孩子啦,马上就上初中,成天胡叫乱喊,成什么体统?如果实在喜欢劁猪、卖旱烟、卖小鸡……还用到学校吗?”
唐老师一字一句的批评,唤醒了小小少年内心的羞耻感。我们低下了头,好像瞬间忽然长大。此后,校院里再没有听到这类吆喝声。下个学期,我们班整体到阳泉五中上初中,有几名同学没有前往,辍学了,帮助家里做营生,从此天各一方,再无音信。
童年喜欢的各种吆喝声,早已销声匿迹。今日想起,唤起的却是一种别样的记忆。

